Saturday, March 30, 2013

唾液、刀口、吻--勸架的深夜與索吻的僧侶





帶著成見看待人事物並給予傷害,真是最危險的事情。


 

再次到達邊境。從這個邊界小鎮Tha Khaek橫渡湄公河,就可抵達泰國東北遊客最稀少的伊森區了。

  一路狂亂飛揚幾乎要覆蓋整面車窗的紅土已經暗示我,另一頭很可能真的就像書上所寫「時光倒流到古時泰國:一望無際的稻田、泥路縱橫交錯、受太陽炙烤而疲軟的樹、浸泡在泥潭中孤獨的水牛」,原始而充滿魅力。

更尤其,我的回程機票就是從曼谷出發。連續幾日思鄉的情緒,使我反覆掙扎著究竟該不該直接穿過邊境,從泰國回到台灣?耶誕就要來臨了。

夜宿Tha Khaek這晚,我坐在川菜餐廳和老闆夫妻閒聊,看見一名金髮碧眼的男子抬著單車走進,躡懦地望著四下。

  沒人會英文,我主動與他攀談,明白是從北京一路騎車而來的俄羅斯男子,遂告訴老闆,他需要一個房間。

過了一陣子,老闆為我修理電視時,說:「其實不想收留他。這些西方人特奇怪,總是選最便宜的房間。沒錢就不要出來嘛!旅行就是要過奢侈的!那麼窮的人,我根本不讓住!你看我這,都是席夢思的床單……」他拍打那扁而粗糙的枕頭,「我根本不想收這些人!都一個樣。」又敲敲那台叫不醒的電視機:「我們中國人以前窮被欺負,現在有錢了,當然就要欺負回去!妳說對不對!」

幾分鐘後,老闆又醉醺醺地跑上樓:「小妹小妹,我們來談筆生意,賺這些人的錢。」於是他畫起一張藍圖:在旅店樓下設幾部電腦,招攬西方人上網。

  他說要和我五五分帳,試圖說服我留在寮國。我看他醉了,打發他離去。

過了半小時,又聽見樓下在大聲呼喚,喊我下去幫忙翻譯。我實在累了,自顧自地做我的事。半夜,我的房門被瘋狂地敲著。試圖假裝熟睡不醒。只聞老闆娘尖聲喊著:「妳一定要下來!」

  按捺了十分鐘,外頭情況似乎愈來愈可疑,加上隔壁房也被吵醒,我們便一起下樓。

究竟何事非得在半夜將人敲醒?只見俄國人的房裡多了一對男女,女人蹲坐在地抓著手機不斷哭泣,男人怒氣衝天地叫喊一些我聽不懂的詞彙。俄國人遠遠地坐在窗台上。旅店老闆惡狠狠的表情瞪著男人,口裡喃喃三字經,老闆娘向我跑來:「他們不付錢!快幫我翻譯。」

進退兩難的我只好用英文詢問情況。

  男人告訴我他是Lonely Planet記者,與妻子來到這家旅店(看來就是我被呼喚下樓翻譯的時候)並決定和俄國人共住,分攤房費。半夜,忽聞老闆大聲嚷嚷、狂敲房門(試想像,人生地不熟的背包客住進異國旅店,深夜被聽不懂的瘋狂語言包圍,內心會有多惶恐),開門劈頭就要房費。男子氣憤地說,俄國人說他已經幫他們付了,為什麼老闆還要為難他?「看看我的妻子!」他掏出小刀:「我要殺了這個男人!」

不知哪來的勇氣,我居然在那勸架,和老闆翻譯。

  「我晚上和俄國人抽菸,他有給菸錢,但沒給房費!」老闆直叫騙子騙子,一口咬定這是貧窮背包客的伎倆:「你窮,你沒錢,就直接告訴我,我會幫你想辦法!你沒錢還用騙的!!!」說畢他啐了一口水,往男人身上吐去。

又不知哪來的勇氣我擋住男人趨前的刀子,叫他保住自己身為LP記者的名聲。老闆娘也架著老闆的胳膊叫他不要再鬥了,老闆踢出一隻腿搖搖晃晃。

  我問坐得遠遠的俄國男子,你付錢了嗎?他支吾地說他不確定。而在與俄國人的互動中,發現他一直假裝聽不懂中文,似乎在呼攏。這下好了,真相應是大白了。

西方夫妻收起行囊告訴我,他們寧願露宿街頭也不願住在這裡,並將在LP上給這家旅店一大負評,就揮揮手走進了黑夜之中。俄國人發現他可能也要被趕走之後,才拿出了鈔票。

老闆用歧視的眼光認定西方背包客總是又窮又騙、男子錯誤地選擇相信素未謀面的俄國人而非老闆──他們都被成見蒙蔽了心房,即使只消面對關鍵人物,就能探究出實情,也可皆大歡喜的解決,卻在惡言相向、拳打腳踢下,釀成一齣彼此傷害的戲碼。

帶著成見看待人事物並給予傷害,真是最危險的事情。我永遠不會忘記那個半夜,帶著滿腹思鄉的辛酸入睡,想著:我怎麼在異國為人勸架?










橋就在眼前了。我看著對岸的泰國,在Savannakhet最後一次掙扎是否該提早返鄉。這個小鎮有令我著迷的恐龍──雕像、博物館。

  小時候總是被帶到科博館,摸那片舌頭,和穿著花襯衫的恐龍說話……

↑ 這是可愛的恐龍博物館館長,坐在地上細心畫著恐龍腳印 ↑




真奇怪,那是安詳靜謐的思念,也許充滿絕望,早說這是一場無法停止的行走,從出發的那一刻就已註定。

那天我心智傾頹的狀態似乎也顯現在拍照的對象上:路邊施工的土堆、茶壺形狀的黑色垃圾桶、丟棄在地的保麗龍碗……





走進寺廟,想在手腕栓繩祈求平安,年輕僧侶們指向了某座小建物。我踏進,室內極其安靜;走上二樓,一位穿著袈裟的老者坐在搖椅上,為我繫上了細繩,口中唸唸有詞,最終吹了一口氣。我不曉得為何我的是綠繩,但大多數人繫的都是白繩。

  後來聽說,那便是住持。

↑ 一般是這樣的白繩,只繫一條。 ↑



我下樓。

事實上,打從我自寮國的邊境上岸之時,似乎就嗅見一絲絲不尋常的氣息。要說不尋常,也可能只是不習慣。這裡的僧侶氣質,和台灣很不相同。

  尤其是年紀看起來10~20歲的那些,眼神時常飄向女孩子身上,凝視著,竊竊私語,嘴角含笑。

  甚至當妳經過身邊,還會轉過頭來,多看了幾眼才回過頭。

原本懷疑只是因為我是外國面孔,看來稀奇有趣。但這次,面對司空見慣的搭訕,我決定不要立即轉身,想藉由參觀寺廟,將自己作為一次試紙。我好奇這些僧侶的心理。

年輕僧侶導覽寺廟正殿,介紹自己23歲,明年即將還俗。


「你不想繼續?」「爸爸把我送進來的,我沒興趣,我想做生意。」僧侶的教育資源優於一般人,他的英文流利極了:「很多人都像我一樣。」後來他幽幽地說:「I become a man since 10,(我從10歲開始成為一個男人)」「but I've never kissed a girl. Could you be my first kiss? (但我從未吻過女孩。妳願意成為我的初吻嗎?)」

震驚之下,我視線停在他的袈裟,看清眼前是個年輕小僧侶,自信十足、理直氣壯的,腦中想著世界亂了亂了。

  我假裝鎮定,刺探:「喔?僧侶可以這樣嗎?」他:「當然。為何不可?」我又胡謅了一句:「但是我有男朋友耶。」他:「無所謂吧。」

於是我逃了,在他碰著我的臂膀請求我留住的時候。




隔日一大清早,天濛濛亮,家家戶戶的婦女已經跪在門口,手持糯米飯或香蕉,等待著僧侶、沙彌前來化緣。我還在思考,是不是該買條法國麵包,幫他們換換口味。

幾公里外,Savannakhet最大的寺廟門終於敞開,僧侶赤腳徐徐前進,組成幾小隊分頭托缽化緣。婦女們會在僧侶、沙彌經過時,高舉雙臂,將食物放入每一人缽中。在這虔誠信佛的國家,僧侶備受尊崇。



然而台灣出家人多為主動意志,這裡則否。我想起昨日僧侶說過的話,想著想著,思索一個靈魂如何終於甘心放下人性中的貪、嗔、癡,在每日的暮鼓晨鐘中堅定前行,持續一生無所怨尤。看著每人搖擺的身影、抬起放下的步伐、面對村民的神情,似乎隱約可辨誰是虛應故事,誰是樂在其中。又有誰是苦中作樂,抑或已將貪嗔癡的念頭拌入了隨佛之路?又或者那只是自我的投射,藉想像力揣摩一種心念、一種世界遭受建構的過程,渴望體會一顆跳動的心,安在凡塵俗念中,清醒不倦?

突然,我看見一個衣衫襤褸的小弟弟出現。

  他拉拉僧侶的袈裟,束攏手指塞入張開的嘴,然後把手圈成一個碗型。

僧侶翻動自己的缽,取出香蕉,放入了那只碗中。






6 comments:

  1. Dear芸婕學姐,今天早上剛好看完一集BBC的節目《臥底百萬富翁》,講述到英國Nottingham的三個組織,分別幫助同志、受暴婦女和刀槍械受害者等社群。所以我看完妳這篇文章後很有共鳴,謝謝妳,並祝平安。--育伶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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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1. 育伶呀!真想念妳,看到妳就想到泳隊柔軟操,等下就突然想去跑跑步,再實行一下:)謝謝妳,我當時真是有點不顧危險了,現在想想,應該仍是遇見許多正向美好的那一面,幫助我平安走來。
      妳說的是哪一集呢?我也找來看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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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2. 記得幾年前,我從泰北到瑯勃拉邦,中間一晚住北賓,再來去旺陽,再去永珍,然候去泰國。船上很多歐洲人,法國人多。寮國與緬甸都是好的旅遊地方,因為好人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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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1. 很難忘吧,這兩個國家我也很喜歡,很美,美在他們的原始自然
      但對於觀光帶來的後續效應,也是五味雜陳的心情
      真心希望他們能保有原本的美(雖然旅人如我,有此期望亦是私心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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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3. 從ptt找資料連到你的故事
    真是很讓人感動於你的文字
    也祝福妳一切平安
    希望我將來也有難忘的故事
    可以分享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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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1. 謝謝你,也讀了你的網誌,相信每一段故事都會刻骨銘心。
      在各地風情中,也有點滴滋味在心頭。
      那都是我們人生中重要的寶藏呀:)
      願我們都平安順利,也時時想起生活的溫度,謝謝你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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