Saturday, March 23, 2013

濕潤的記憶


搖曳。一閃一閃,天花板的燈光。那是泰國仍泡在大水裡的秋季。


窩在地板上,D「逼」的一聲打開我的電磁爐,放上一鍋麻油雞,拿出一罐美聯社買來的米酒,倒入湯裡。一面用手機刷看網路新聞,幫我讀出泰國水患的消息。「好香,」我心想自己會懷念家鄉這味道。

看那鍋麻油雞湯攪呀攪的,我們都知道,距離分別只消幾個小時。過多的米酒導致兩人都吃得醉醺醺,睡意來襲,索性躺在地板上聊天。那晚我夢見一張熟悉的溫暖房間地板上的床,曾有段時日,即使下大雨也要天天騎上兩小時的路程前去,那裡曾容納我多少疼痛與濕潤的記憶,我在那裡,試著掙脫人生最無力與脆弱的時刻,試著與最親愛的好友對話,頂住傾頹的世界不致全數崩塌。

起飛前幾小時,我寫了一封信放進冰箱裡。





那個夏天,D與我在颱風夜的福德坑公園,燒去各自寫滿字跡的紙飛機,彷彿都不會再傷心了那樣,也不再留戀那個熟悉的角落。躺完一整個夜晚的草坡,淋了一身落湯雞又看見了晨曦,世界依然轉動。

但有些什麼已確實不同,我心明白,曾執著追求的已非昔日期望的樣貌,卻仍因捨不得而放寬標準加減湊合。我失去了某種信念,便也失去了某種心跳。

一個下午我與攝影記者到新店溪畔的高樓屋頂,拍攝即將被都市更新的大陳義胞社區。我把上半身探出屋頂邊緣,看那一整片紅色老厝,櫛比鱗次,沿著永和水岸一路綿延至中正橋頭。我在風聲中聽見「喀擦」一聲,心頭一震,想這約莫十公頃,未來也許會發展為水岸豪宅聚落。這座城市愈拔愈高,各區複製人性渴望的形式愈來愈像,人類始終掙扎上爬,才能看見即將消失的風景。

那一天,我再也忍不住地渴望前線,渴望邊境,渴望曾擁抱過的戰地記者夢,渴望用同一雙眼睛看見不同的世界,或者更精確地說,是找回原本追尋的、聚焦的世界。




明察秋毫的同事與主管為我調整稿量,諄諄鼓勵我度過這道心念難關,我深深感念在心。然而心中的糾結隨著日夜推移竟是愈來愈緊,一個季節後,我仍舊遞出辭呈,手邊連最初步的旅程規劃都還沒有,只盼用存款慢慢度日全心準備。此舉被朋友譏為傻蛋,何不邊工作邊準備。然而我一向難以同時專注在兩件事上,一旦發覺心不踏實,就無法繼續拖延了。

生平第一次出國自助,又想自己一個女生走,其實也不敢逞瀟灑,乖乖做功課。印出地圖後,我研究機票、陸路穿越各國邊界的方式與簽證,彷彿已感到一顆心在旅程中顛簸。偶爾整個下午都埋頭在傳染病論述中,頓覺遍身蟲滾。某天在淹水的風雨中採訪,回家才發現筆電螢幕發白、紙本行事曆也泡水,只得用指尖小心捏開一頁頁,疊入衛生紙壓吸良久,心急如焚地拯救我的下半年。

離職倒數某一個下午,香港實習生燦爛地笑著走出報社大樓,教了我一句粵語:「一天都光晒!」她張開雙臂對著天空畫出大大的圓,說是「天都亮了!」殊不知,我那時連「飛機怎麼搭」都緊張害怕極了。後來她交給我一個形狀美麗紮實的摺紙,說是護身符,我仔細瞧了是張帶有異國文字的紙幣,原來是她以前曾到柬埔寨擔任志工,當地小朋友感激不捨,在道別時,掏出身上僅有的一張紙鈔,摺成了這副模樣送給她。我感動到不知如何言語,心想著柬埔寨不是個貧窮到連小孩都無法上學、被長輩教去乞討的國家嗎?推辭了好久才收下。幾場歡送會吃喝歌唱收禮物,以為就要在歡樂氣氛中道別,一天與主管擁抱後發覺其愈益用力的臂膀,緊緊抱住之後放開,才發現她眼裡充滿淚水,頻頻惦念著我曾車禍重傷的腿。回憶瞬間在腦海中翻騰,突然再次確認,分離從來都不是件瀟灑的事。

還來不及釐清自己的逞強,只好把那張卡片貼在牆上:「走過世界後,如果還想當記者,我會張開雙手擁抱妳」,就動身前往中秋的南台灣,也悄悄翻過中央山脈前往了部落。阿嬤要我幫她帶幾條泰國痠痛軟膏,舒緩關節的疼,成為我旅途中「務必平安回家」的心頭動力。頭目的妻子拜託我,試著幫她在尼泊爾尋覓她身為巫師的前世,我點點頭,心中卻千頭萬緒不知從何開始。




為了長程旅行,我開始練習每日洗冷水澡,練習兩天一次慢跑五公里。到旅遊門診注射幾劑預防針,又因旅遊天數過長無法服用瘧疾藥,買了很多罐DEET防蚊液。買了一根5ml針筒。買了一台小筆電。買了防狼噴霧、安全警報器。走進電信公司,詳細抄下每一國家的漫遊費率。

朋友們分別贈予我多樣珍貴物事,保養品、藥物、證件夾,乃至於廟裡求來的平安符等。有人教我女子防身術,有人為我設計出偽鈔樣本。始終有人擔憂我的天真行徑,告誡著台灣身為海島國家既無邊界與他國相連,人民格外單純,如果用習以為常的道理判斷異國的一切,必定會出事,以及被借錢時的處理方式與話術演練,果然是社會經驗豐富前輩才能分享的珍貴建言。難得脫離了記者身分,終於能放鬆心神與朋友悠哉相處,我格外珍惜。

也是在這段時間,我找回久違的純真與心思澄明的感受。

我可以脫掉高跟鞋,在河堤坐上一整個下午,畫我的素描,或只是發呆觀察來往的人群和狗,讓昨晚那一本哲學作品放心地在我腦袋裡瘋狂打架。我可以與朋友花幾個小時慢慢研究一道料理,一種一種嘗試出最銷魂的調味料、最美味的蔬菜搭配方式,悠哉地聽著歌。

不再將時光投擲入追趕日夜的步調裡,自己的感官也終於得以細膩而緩慢地舒展開來,感受那些即使最微小燃燒的事。某天夜裡在操場跑步,有個六歲小弟弟每回見我經過就開始追,很可愛,三番兩次,我決定對他喊加油,一起慢跑聊起天來,那些童言童語使我心中不斷想起信念的事,也忘了累,不知不覺多跑幾圈。最後我說:我們來數數看走幾步可以到媽媽那裡?他踩著小小的步伐,邊走邊數,從1唸到600多的數字終於到了媽媽身邊。唸完那一刻,我居然感動不已,看著小孩子才有這樣單純的耐心,看著生活一切都是有趣的遊戲。

習慣了日子裡的閒適幸福,離別竟成了一件愈來愈困難的事。還是會害怕,怕危險、怕失去、怕精疲力竭……但是愈怕就愈走不出去了啊,自己這樣告訴自己。倘若人生就走這麼一次,那我寧可選擇現在,沒有車貸沒有房貸沒有婚約沒有子女職場也才踏入第二年的現在、長輩身體依然健康的現在,而不是以後。我知道我是容易心軟的人,再猶豫,日子一晚,歲月一老,就會什麼都捨不得了。




泰國水患已持續兩個月,機票一延再延。我隨台灣慶祝著國慶日,每次在橋上穿越縣市交界時,看一面面國旗在風中飄揚,內心總五味雜陳,便決定也放了一面小國旗進背包裡。D偶爾擠出:「不要去好不好。」他有人人稱羨的薪水與合約在身,放棄的代價是極高的違約金。我帶著他前往記憶中1994年的演唱會,在那個即使大雨滂沱仍舊人潮洶湧的九份,我們越過夜總會,往山坡上走,回到昇哥與奶茶曾拍過「冰點」MV的欽賢國中。那天,他問我回國想不想做老闆娘。偶爾我也懷疑自己的任性與自私,但我暫時已無法再為誰失去自己了。

為防萬一,我還是投保了高額的意外險,悄悄地寫下遺書。

那個夏天,林克孝在沙韻之路墜落了。我與隊友們揹起熟悉的登山背包,在布蕭丸莫很裡溯溪找路,遇上瘴癘之氣,帶了心碎的疤痕下山。來不及治療完備,又要將這顆大背包揹上肩,往另一條未知的路途走去。




D將自己當兵時的軍階交給了我,軍階夾住兩張我們看過的賽德克巴萊電影票根,翻開來,裏頭寫著「平安的、順利的、充實的、滿足的,走完它。」他看著我收拾背包,以及為地圖貼上透明膠帶、為行李綁上塑膠袋防水的登山習慣。我將那份夾有軍階的電影票根,隨著朋友們給的平安符、護身符,放入登山大背包裡最靠近背部的夾層,好讓行走時,有這些祝福的貼近。

趕往機場前,他陪著我到公館試圖拯救相機裡的一捲底片,未料老闆搖頭說底片已被割斷。一整個秋天的記憶,就靜止在宣告死亡的那一刻,餘下欲哭無淚的我,卻只夠三秒的時間惆悵,便得飛奔往機場。

現在想想,那似乎是個啟示,我們在桃園機場的國際航廈,在唱片行裡像從前一樣分享彼此喜歡的口味,不論哪些早已佚失。只能夠緊張地面對第一次獨自的出國,捏著護照,試著微笑地輕鬆告別,或以為離別還沒有那麼近。情緒推到最滿時,耳裡有一串話,D說過年想來緬甸找我。

在登機門前說了最後一句再見,放下手中斑駁陽春的手機,身邊盡是些出國也不怕被偷被搶的簡單物事,只剩下我自己。



3 comments:

  1. "travel with herodotus"書中有篇"跨越邊境" Cross the border。有時想想心中就是一股執念,不為那些大山大水,名勝古蹟,就為一個動作,親自去跨越邊境,那變成一種儀式。而這樣的執念越來越在心中滋長,別人的網誌,別人的故事,別人在路上留下的足跡,當中的一句話,一次邂逅,一次感動,都會造成心理一陣激動,累積到最後難以忍受,清楚的知道,此生不做,未來一定會後悔的。人生不就為了追求一場無悔嗎?我也曾經因為這樣的心情而出發去旅行了。看了你的文字心有戚戚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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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2. 謝謝你的分享,這本書我還沒看過,
    不過跨越邊境對我來說,確實一直有著非常迷人的吸引力
    深深憧憬
    也許因為那不只是地理的邊境,
    也是心理的邊境吧: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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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3. 喜歡妳寫的網誌,原來是記者嗎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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